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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嬰兒(1-5)-4

一種方式是像對嬰兒那樣柔柔地說:“叉,乖乖,在叔叔這裏不要鬧,讓叔叔抱著你……”
  這種語氣張古覺得實在說不出口,因為他明明感到對方不是嬰兒,他明明感到他的嬰兒表皮裏包藏著另一個人,包藏著一個險惡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嬰和張古的情況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飾這一點。對於這個巨大的秘密,他們在眼神裏意會神通。
  另一種方式是,張古乾脆揭開面紗,直接和他談判:“我知道你不是嬰兒,你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想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知道,我只想問你,你要幹什麼?”
  但是,他的面前畢竟是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兒,假如他這樣板著面孔向他發問,自己都感到恐怖……
  終於,張古慢慢走到抽屜前,拿出一個口琴,遞給叉,小聲說:“叉,玩這個吧。”——最後他還是採用了對嬰兒說話的語氣。這也證明了不管他多麼肯定自己的直覺,最終他對這個嬰兒信任還是大於他的懷疑。
  叉不再看張古的左瞳孔,他接過口琴,擺弄一陣,並不會吹。
  張古拿過來,吹了幾下,又給他。
  他學著吹,吹得亂七八糟。
  這時候,張古覺得他又很像一個嬰兒了。
  過了一陣,張古在房間一角給他支了一張鋼絲床——他不想和他一起睡。然後,張古試探著給他脫衣服,說:“太晚了,我們睡覺吧。”
  他看了看張古,把口琴放下了。
  可能是在兩個媽媽那裏訓練出來了,他很聽話,讓張古脫了衣服,乖乖躺進了被窩。
  睡前,張古在他的床下擺放了一些軟墊,防止他半夜掉下來。
  張古關了燈,屋子一下被黑暗淹沒了。
  外面,那條狗又在門外叫起來:“汪!汪!汪!”張古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張古一次都沒有見過它。只是,每天夜裏它都到張古的門外叫。
  他和他在同一間屋子裏。
  恐懼湧上張古的心頭,他感到這個世界虛飄飄的,他想抓住一個固定的東西,可是沒有。
  他屏住呼吸,嚴密關注著男嬰的動靜。男嬰無聲無息,像一個啞謎。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那條狗停止了叫。屋裏更安靜了。
  張古全神貫注地聽。
  “啪……”隱隱有木頭乾裂的聲音;“唰,唰……”隱隱有蟲子走在牆壁上的聲音;“咚咚咚……”隱隱有老鼠跑動的聲音;“呼,呼……”隱隱有豬在圈裏打呼嚕的聲音;“嗒……”隱隱有水缸裏冒泡的聲音……
  張古十分疲憊,困意一陣陣襲來,他要合眼了。
  突然,他在黑暗中聽見了另一個聲音,是那個男嬰發出的:嗚嗚咿咿。
  這莫名其妙的兒語讓張古無比恐懼,他的睡意一點都沒有了。
  那個男嬰很快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可是,也沒有呼吸聲,一片死寂。
  張古屏住呼吸,繼續聆聽他。
  過了很久,張古實在挺不住了,又合上了眼睛。
  朦朧中,他聽見那個男嬰又開始發出了聲音:嗚嗚咿咿哞哞,這次音節多了一些,有點像念經。
  張古的心又一次被恐懼佔據——假如男嬰在夢中突然說出話來……想到這裏,張古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一動不敢動,把耳朵張得像飯盆那麼大。
  過了一陣,男嬰又沒聲音了。
  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張古特別特別困,他的注意力稍微一放鬆,他的眼皮就黏黏地沾在一起,一下滑進了夢鄉……
  迷迷糊糊中,他又聽到那個男嬰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已經滑到夢鄉的湖底,再沒有漂浮上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男嬰慢慢坐起來。他的心開始狂跳,想問他:你幹什麼?——可是,他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只好縮在被窩裏,觀察他的下一步舉動。他以為男嬰一定會走過來,可是沒有,他摸起他的隨身聽,在黑暗中擺弄著。突然,他哭起來。他的聲音特別難聽,像野貓在叫。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他不是從來不哭嗎?
  張古害怕到了極點。他想悄悄跳下床,逃出去,可是身體卻像被麻醉了一樣,不接受大腦支配,一點也動不了……
  早上,張古醒來時,那個男嬰已經醒了,他躺在被窩裏,手裏拿著那個口琴在玩,嘴裏嘀咕著各種音節。
  卞太太來了。她的眼睛很紅,一看就是沒睡覺。
  “他哭了嗎?”她進門就問。
  “沒有,挺乖的。”張古說。
  “真是麻煩你了!”
  “哪的話。”
  卞太太一邊對張古講醫院的事情,一邊麻利地給叉穿衣服。
  她抱著男嬰走出門的時候,張古發現那個男嬰回頭看了他的隨身聽一眼。
  卞太太抱著那個男嬰走了。張古開始洗漱,又簡單吃了些早點,騎自行車出門去上班。
  今天他聽的還是周德東的歌:琴心劍膽晶瑩剔透,這輩子註定不會長壽……
  突然,周德東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嬰兒的哭聲,那哭聲古怪而淒厲:“嗚哇!——嗚哇!——”
  張古嚇了一跳,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他清清楚楚地記著,這盒帶是他六個月前在小鎮音像店買的,他聽過無數遍,沒有任何問題。直到昨天下午他還從頭至尾聽過一遍,並沒有這個聲音。
  那麼,是誰錄上的?
  只有一個可能:昨夜,那個男嬰在他睡熟之後,用隨身聽錄下自己恐怖的哭聲……
  他想,難道昨夜自己做的那個夢是真的?又一想,哭聲這麼刺耳,自己不可能不被驚醒啊!難道是那個男嬰拿著他的隨身聽悄悄去屋外了?
  張古不寒而慄。
  到了單位之後,他一天都心不在焉,鎮長問他幾件事他都答非所問。他用手翻來覆去地擺弄著那盤盒帶,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會一直忐忑不安的。
  終於,他決定對卞太太說出這件事。
  他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卞太太正在院子裏和那個男嬰玩秋千。他在院子外對卞太太喊:“嫂子,你來一下,我跟你說件事。”
  他一邊喊一邊觀察那個男嬰的眼神,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玩得很專注。
  卞太太過來了。
  本來,張古想把他對那個孩子的懷疑都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全部咽回去。他只是把隨身聽的事說了一遍,聲音很低。
  卞太太聽後不解地問:“有這樣的事?你懷疑……”
  張古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是不是那個孩子昨夜哭了,胡亂按了我的答錄機,把哭聲錄進了盒帶裏……”
  “我們大家都沒聽見這個孩子哭過一次,都在為這件事感到奇怪呢。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哭聲,一定是你自己搞錯了。”卞太太說得很堅定。
  她又補充道:“一個1歲的孩子,半夜哭的時候,胡亂抓起了答錄機,又胡亂按下了錄音鍵……哪有這麼巧的事!”
  張古幹幹地笑了笑,說:“那可能是我自己搞錯了。”
  這時候,他的眼光越過卞太太的肩頭看了那個男嬰一眼,他正在秋千上朝他看,那眼神說不清楚。
  莫名其妙的嬰兒哭聲一直沒有找到解釋。張古只好把那段恐怖的聲音洗掉了。哭聲有十幾分種,佔用了兩首歌的時間。之後,張古正常上班下班,日子無波無折。似乎沒事了。但是,張古心中的陰影卻沒有消散,它像烏雲一樣越來越厚重。
  最後,張古把那恐怖的聲音歸罪於哪個朋友的惡作劇——他必須調動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否則怎麼辦呢?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會欺騙自己。一生中,我們不知欺騙過自己多少次,因此我們失掉了很多探尋真理的機會。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古漸漸淡忘了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們經常會忘掉一些事情,因此我們活得很幸福。但有時候不完全是這樣。在張古完全忘掉了這件事的時候,一次他上班去,剛剛走出家門,戴上隨身聽,猛然聽見一陣嬰兒的笑聲,那笑聲極其古怪,極其刺耳。他萬分驚恐,猛地把隨身聽摘下摔到了地上!
  他下意識地朝卞太太家看去,那個孩子正在窗子裏靜靜看著他……
  張古再一次斷定: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



5、你賣頭髮嗎?
  張古覺得,他時時處於某種危險中,儘管他弄不清根底。而且,他認為整個小鎮都籠罩在某種不祥之中——這真是先見之明。
  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一切弄個明白。
  從此,他變得像偵探一樣敏感,細心,富於推理性,充滿想像力。

  首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個男嬰出現的日子,總共有三個從外地人到了絕倫帝小鎮上。
  一個是木工社老張的侄女,她是一周後走的。
  一個是縣裏來的人,公事,住在政府招待所裏,他是三日後走了。
  一個是江南來的老頭,賣竹器的。他是絕倫帝小鎮的老朋友了,每到這個季節他都來做生意,大家很喜歡他。他現在還沒有走。
  這幾個人似乎都和那個男嬰牽扯不到一起,都被排除了。
  但是,必須承認張古的思路是對的。而且,他做了大量細緻的工作。
  這時候的張古已經買了一頂鴨舌帽,戴上了一副黑墨鏡,而且還叼上了一只煙斗。八小時工作之外,他就換上這身裝束搞調查。
  他不想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這還不算,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豎起衣領擋住臉,總是用鴨舌帽和墨鏡嚴嚴實實地遮住眼睛……
  張古這個神秘的新形象在小鎮的一個偏僻角落出現了,他鬼鬼祟祟地走著,自己都覺得不是自己了,卻有人遠遠地跟他打招呼:“嗨,張古,你去哪里呀?”
  是小鎮文化站的站長,她叫劉亞麗。她騎著摩托車。
  ——真洩氣。小鎮太小了,互相太熟悉了。
  張古尷尬地說:“我,我……”
  劉亞麗終於沒等到他的回答,摩托車已經“突突突”地開遠了。
  後來,張古注意到最近發生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事件:小鎮上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收破爛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刻,雙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鐵柱家的廢品,一些舊報紙和幾個空酒瓶。她掏出錢來,都是皺巴巴的小毛票。
  鐵柱的母親說:“不要錢了。”
  “那怎麼行。”
  “廢品,能值幾個錢,你不來收我們也得扔掉。”
  “那謝謝了。”
  對於小鎮的居民來說,她是個外來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後來,誰家有了舊紙、廢鐵、破鞋、繩頭什麼的,就裝在塑膠袋裏,擺在門口,等她拿走,到供銷社賣掉。沒有人要她錢。
  張古悄悄跟蹤過這個老太太,他發覺她總好像心事重重,收廢品三心二意。他懷疑,收破爛僅僅是她的一個公開身份。
  這天,張古又一次跟在老太太的身後。
  她推著垃圾車朝前走,那車吱吱呀呀響。她走過一家又一家,拾起一個又一個廢品袋。她的嘴裏慢悠悠地喊著:“收破爛嘍。”
  一個孩子跑出來,送來兩個酒瓶。老太太給了孩子幾張小毛票,那孩子樂顛顛地裝進口袋,跑開了——這是孩子惟一的正當收入,他們要用這些錢偷偷買爸爸媽媽不許買的東西。
  然後她繼續走。
  到了17排房,她繞開了。
  張古忽然想到,這個老太太從沒有到17排房來收過廢品。為什麼?
  張古一下就聯想到那個男嬰——她與那個男嬰有關系!
  張古突然衝動起來,他要叫住她,單刀直入問個明白。她畢竟是成年人,有什麼話都可以談,當面鑼對面鼓。而那個男嬰,簡直把張古變成了聾子和啞巴。
  張古說話了:“喂!請你站一下!”
  那個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過頭來。
  張古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和她這麼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張古發現,不知是五官,還是神態,這個老太太竟和那個男嬰竟有點相似。
  她直直地看著張古。
  張古開門見山地問:“你聽說過17排房收養的那個男嬰嗎?”
  老太太的臉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她淡淡地說:“什麼男嬰?我不知道。”
  然後,她不客氣地轉過身去,推著垃圾車走了。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來,突然問:“你為什麼跟著我?”
  張古一下有點慌亂:“我……”
  老太太:“你買廢品嗎?”
  張古:“我不買。”
  老太太返回來,一步步走近他:“那你賣廢品嗎?”
  張古有點結巴了:“不,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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