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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散傳-3

我倏地轉身,反將她抱住,很緊。她顫抖著,將我抱得更緊。
   
  她從前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孩,現在還是,縱使成了吸血鬼——雖然是不同尋常的吸血鬼。
  她恨我,恨所有的吸血鬼,可是看到我的痛苦,還是忍不住想安慰我,像平常安慰別人那樣安慰我。
  我知道,沒有拒絕。但我不是人,是吸血鬼,安慰人的方法不能安慰我。我教了她如何安慰我。
  我緊抱著她,頭放在她的發上,站了整整一夜。
  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口,快天亮時她像其他吸血鬼在棺材裏睡一樣在我懷裏睡著了。
  充實的感覺在我心中蕩漾著,令我想起了曾經的生活。
  一點感動沖上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眼中有些濕潤。
  然後一滴很久未經驗過的液體滾落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了下去,浸入我的唇角,冷冷的,鹹鹹的。
  我太寂寞了!
  千百年的寂寞,足可將任何東西變得空虛!
  漫長的生命,又怎及得上瞬間真愛爆發出的光華奪目?
  當房門“吱”地被推開一條縫時,我才由回憶中醒過神來。
  一只手從門縫裏伸了進來,放下一個保鮮瓶,然後手收了回去。
  我輕輕搖醒她,她茫然睜眼,抬頭看了看我,忽臉上一紅,慌慌張張地退後一步,手足無措地站著,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紅著臉垂下了頭,就像一個真正的女孩一樣。
  我滿意地一笑,因為她在害羞。我當然知道她害羞的原因,但一時間卻也無法:她的衣服早在脫時已扯爛,我睡覺又從不蓋被子,房內簡直沒一片多餘的布可幫她遮住身體。
  一邊想著怎樣為她遮羞,我邊拾起昨晚扔在地上的空保鮮瓶走到門邊遞了出去。一只手接了過去,然後一個人影離開。
  若沒有這人,那我每日的食物便只有靠自己去弄了。
  我拿起地上的保鮮瓶,擰開蓋子吸了一口,感覺著又腥又鹹的血液順著食道進入體內,愜意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我一口氣將瓶子喝空了一半。
  冰箱已壞,沒了它在這樣的天氣裏血液很容易變質,只好一次將它解決。
  我將剩下的遞給了她,微微一笑道:“等著,我一會兒回來。”
  她捧著瓶子紅著臉點了點頭。
  就在我邁出屋子的時候,身後已傳來她的吸食聲。
  唉!她太年輕了,對血液的抵抗力實在太弱,必須好好警誡她一下,否則定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當我回到屋子的時候,我手裏已被為她買的衣物占滿,而她手裏則只剩下一個空瓶。
  衣物由內衣內褲到外衣長裙全是依她昨日所穿的買的。她拿著衣服擋在身前,卻不穿,只紅著臉偷瞧著我。
  我知她的意思,溫和地一笑站到了門外,留她一個在裏面穿衣。
  除了她外,我從沒對誰這麼遷就過。
  或許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太想有誰陪伴,而她恰是這人選。
  她就像我的女兒,由我“生”出來的女兒,流著我的血。
  我和她比她的父母與她還要親。
  等了半天,她還未出來,我推開門看時,她早已穿戴完畢,和她昨天死前的樣子並無二致,眼睛看著房外的陽光,遲疑著。
  我溫和地道:“出來吧!陽光對你無害的。”
  她還在遲疑,但終於動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陽光的邊緣外,提起裙子下擺伸出一只腳小心地去接觸陽光。
  片刻之後,她已整個人浸在陽光中,喜得又跳又舞,笑容甜甜的比陽光更燦爛。
  她是個很喜歡陽光的女孩,若她永見不到,定會很難過。
  我收拾好屋內的一切,清除了血跡,把她的衣服燒成了灰燼,然後關上門,淡淡地對還在陽光中像只小蝴蝶般又跳又舞的她道:“該回家了。”
  她乖乖地答應了一聲,隨在我身後。不一會兒忽然怯怯地問道:“我……我們為什麼不怕陽光?”
  我早看出這疑問在她心中呆了很久,不由得一笑,淡淡地道:“因為我們不是尋常的吸血鬼。”
  她大概怕惹怒了我,不敢再繼續問下去。可是呆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吸血鬼怕木枝嗎?還有銀呢?十字架呢?”
  我溫和地道:“那些不過是某些有圖謀的人編造出的罷了。真正的吸血鬼,怕的只有陽光、火和死血——那對吸血鬼可造成致命的傷害。”頓了一下,我補了一句,“當然,這只是主要的三樣東西,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對吸血鬼也會造成傷害,但並不嚴重。”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忽又問:“真的有神的存在嗎?”
  我儘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或許有,只是我從沒見過。”
  離開貧民窟,我帶著她徑直向市一中走去。一路上她對路人總是儘量避遠,目光卻總在他們後頸大動脈處遊弋,直到我冷冷地哼了一聲才低頭看地面,不敢再瞧。
  對車她懷著一種極強的恐懼,每次過馬路都非得讓我扶住,否則死也不敢過。
  這恐懼源自她對自己死亡的記憶,我也無法幫她消除。
  到校門口我停住了腳步,嚇得心神不屬的她慌忙止步時,冷冷道:“我還是我的吳季民,你依然是你的葉然,知道嗎?”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市一中綜合大樓會議室,一個故事產生了,製造者是我,故事主角葉然,與會者除了五十來歲的鄭校長和幾個學校領導外,還有擔憂了整夜的葉然父母。
  “昨早晨八點三十分,我正趕往學校,在東臨大街突然看見六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扶著昏昏沉沉的葉然同學往連新小巷疾走,神態神秘。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悄悄跟了過去。
  “那六人專走人少的巷子,大約二十來分鐘後上了一輛小型長安貨車,兩個人駕駛,四個人將葉然同學帶進車廂,然後駛向東市,一直到了東市外的貧民窟才下車,行程大約半小時。
  “我坐計程車一直跟在後面,然後在貧民窟下了車,跟著他們在木房區穿了半個小時。十點零三分時他們進了其中一座木房,把葉同學關在一座閣樓裏,然後離去,只留下兩人看守。我怕驚動人,只得在那裏潛伏,伺機救人。
  “中午十二點五十分,葉然同學醒過來。下午五點十二分,看守者換了兩人。晚上九點二十二分,看守者被人叫了出去。我認為時機已到,悄悄將葉同學救出,帶她到我的住處避了一夜,直到今天早晨才回來。”
  我慢慢地將剛剛想出來的故事說完。這故事雖然不是很完美,但要騙過這群什麼大事都沒經歷過的知識份子卻已足夠了。
  校長和葉然父母都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自然免不了對我現出感激的神色。
  葉然靠在她母親的懷,低垂著頭,不言不語,蒼白的臉色為我的故事作了最好的補充說明。
  保衛科科長靳兵不滿地道:“吳老師為何不報警?萬一出事怎麼辦?”
  副校長遲海冷笑著接道:“吳老師原來是真人不露相,竟潛伏十多個小時不吃不喝,還有力氣來個英雄救……”忽自知失言,慌忙住口,但校長已投來不滿的目光。
  葉然父母沒去看他,但顯然也是心中恚怒;而葉然卻恰到好處地臉上一紅,我看出她並不是做作。
  我極有涵養地微微一笑:“我曾經當過兵,副校應該知道,履歷表上寫得很清楚。這種潛伏是我以前的例行功課,並沒有什麼。至於我沒報警,則是為了葉同學著想。她還是學生,有很好的前途,這種事傳出去,定會對她的名節有影響,對我們學校的名譽也很不利。”
  我雖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在場每一個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葉家只是中產階級,這就排除了歹徒意圖勒索的可能;而葉然卻是校內明裏暗裏僅認的校花,又是上一屆市辦選美活動的桂冠得主,容貌便可說明歹徒的動機和目的。若有人知道她被動持過,即便她未受過傷害,也會使她的名聲敗毀。
  世界上最厲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言——這道理誰都懂。
  十一點十五分,會議結束,葉然父母和學校都同意不報警。
  葉母想帶女兒回家多休息一下,葉然卻堅持要上課。葉母只得同意,同葉父自己回家。
  沒有人懷疑葉然,她是好學生,這麼做自是自然已極之事。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在害怕,怕自己做出什麼傷害父母的事。
  譬如說,吸血,殺人——她現在對於血液的抵抗力就像吸毒者對於白粉那樣薄弱。
  她需要有誰幫她,這人選就是我——她的第二個父親。
  葉父離開前很有禮地請我上他們家吃頓飯,以謝我救葉然的大恩。我知他其實是想讓我這個當過兵的保護他女兒回家,何況我的身體根本對除血液外的食品排斥,於是謝絕了他。
  學校拔有一間宿舍給我,我把它作為辦公的地方,而住在校外。離開會議室後我徑直回到宿舍,她跟在我身後。
  我打開門,在窗前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是一本攤開的精裝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
  葉然低著頭站在我椅後,不言不語。
  我輕輕拂去書上的灰塵,淡淡道:“不用擔你的食物,我會給你準備的。記住!不要傷人,也不要太過冷漠,你還是你,以前那個葉然。去上課吧!”
  她“嗯”了一聲,沒有動。
  我微微側過頭,古井不波地道:“怎麼還不走?”
  葉然慢慢走到我身側,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口:“老師……我……害怕……”
  我重新把目光放到書上,淡淡地道:“怕什麼?”
  她垂著頭低聲道:“我……好怕自己會傷到別人……”
  我輕歎一口氣,坐直身體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眼睛望向窗外遠處,傷感地道:“一千四百年前我剛剛由人轉變為吸血鬼時,也曾像你一樣怕過。我向別人求助,卻沒有能幫我,一直過了許久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有很多事是不能靠別人的,只能靠自己來完成。從那以後我就拼命抑制自己,強迫自己不去傷人,一點一點地積累自持力,只以動物的血度日,大至獅虎、小至老鼠、冷至蛇蛙我都吸過。最後,我終於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再歎口氣,目光又重回到書上,“記住:你只有靠自己,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
  葉然沉默片刻,忽然說話:“謝謝老師。”
  她是個很聰明的少女,我想。她輕易地領悟到我的意思。
  或許,她將來會成為比我更傑出的吸血鬼。
  當她靜靜地離開時,我的心神已回到了書上。
  
   
  這城市共有高等中學六所,計有語文教師七十三位,市一中占了十六位,我是十六分之一。
  無可比擬的十六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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